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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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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天至每年總會見到無花一次。

每逢杏花欲紅之時,他便會悄然登上山來,同方天至飲一下午茶。

今年無花沒有來。

方天至本以為他或許有事耽擱了,但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他的死訊。

無花死得並不體面。

離開天生山的路上,方天至遇到許多他認得或不認得的人,與從前那般默默無聞不同,不論行腳還是打尖,總會有些江湖人士客客氣氣到他面前招呼,口稱雪驚禪師,並在扯閑篇的過程中,興致勃勃地談起妙僧無花的生前事。

無花的父親原來是扶桑浪人。

而他本人自幼受天峰撫養長大,到了卻翻臉無情,意圖殺害恩師,所幸陰謀敗露,被楚香帥及時趕到阻止。

這些江湖人士描述起楚留香與無花之間的大戰,繪聲繪色、口沫橫飛,各個仿佛親眼瞧見無花敗在哪一招下,又是如何自盡而亡的,說到盡興處,幾乎人人臉上都露出饜足之色來。

對平庸之輩而言,看無名無姓之輩逆勢崛起、功成身就之人身敗名裂,大概永遠是極享受的一件事。

然而方天至並不覺得享受。

他的朋友很少,眼下又少了一個,這本就令人感到足夠沈重了。

於是離開太平鎮時,他買了一匹馬,帶上足夠的幹糧,預備星夜兼程趕到莆田少林寺去,盡量不與路過的人交談。

朋友身敗名裂的死了,他對此已無能為力。

但他至少還可以選擇不聽別人說他的閑話。

按腳程來算,縱馬往莆田少林寺而去,用不了三五天功夫必能趕到。但方天至上官道的頭一天晌午,便遇到一個瘸腿跌坐在道口草亭的可憐婆婆。

那婆婆布衣襤褸,拄著竹杖,確系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,只是面帶受驚之色,一瞧見他便顫巍巍招手,口齒不清道:“好心的師父,老婆子扭到了腳,走不回家去了,勞師父送我一程!”

左右無人,方天至自然不會將她放在此處不管,便將那婆婆扶到馬上,牽韁問:“老施主家往哪去?”

那婆婆左右看看,往右邊一指。

方天至便在前引路,足走了兩盞茶功夫,見周遭荒無人煙,不免道:“不知再要走多久?”

他不問還好,一問仿佛將那婆婆問得慌了。支支吾吾半晌,她道:“我年歲大了,記差了。仿佛退回半裏地,再往西沿岔路走。”

方天至一時間倒也沒有生疑。但回程往西又過二裏,那婆婆故態覆萌,改口欲往東南方去,方天至已覺出不對來,不動聲色望了那馬上老婦一眼,卻見她只是目光閃爍,卻不像有加害之意,思忖片刻,便和氣笑道:“貧僧便是從東南來的,莫非老施主是太平鎮上的人?”

那婆婆道:“唔……倒也不是。”

方天至道:“那大約不能往東南走。究竟該往哪去?”

那婆婆道:“是啊……”說罷,她回過神來,期期艾艾道,“不如我們回官道上去,容我在草亭裏歇歇,仔細想一想?”

方天至笑意微收,緩緩道:“若施主不記得家在何處,不若貧僧將施主先送回太平鎮。鎮上許多人與貧僧相熟,老施主先安穩住下,什麽時候想起路了,那人即可替貧僧護送施主回家。不知意下如何?”

那婆婆神色頗為古怪,似是琢磨半晌,也不知在算些什麽。末了瞧瞧天色,松口道:“那也好。我們便回去好了。”

方天至一腦門子官司,只好送佛送到西,又回了太平鎮一趟。待將事情交代妥當,才又上馬奔出鎮去。

然而不料過草亭數裏,意外又生。

這回沒了婆婆,道左淺草裏,卻直挺挺躺了一排人。這一排七人躺得整整齊齊,一動不動,乍一瞧去幾乎像是七具年輕男人的屍首!

方天至勒馬緩步到近前,只見那七個年輕男人並未死去,身上也別無傷痕,只是被人點中穴道,正滿臉驚恐地瞅著方天至,十四只眼珠子骨碌碌亂轉。

此時黃昏將至,方天至擡頭望望天色,心中忽生出一點直覺。想了想,他走下馬來,正要給打頭一個解開穴道,卻忽見那人陷在淺草叢中的腦袋光禿禿一片,泛著黑青的發茬,竟不知怎麽被人剃掉了頭發。

穴道甫解,那人從地上翻身跳起來,撲到方天至腿邊跪倒,哭道:“法師救命。我中毒啦!”

方天至捉過他一條手臂按脈,幾呼吸間便知這人確實中了毒,不過毒性不烈,亦很常見,並不難解救,當先從包袱裏摸出一瓶解毒丹來,道:“吃一顆,運功祛毒一夜,明日早上再吃一顆,毒性自然告解。”又將後面六個一一拍開穴道,問,“你幾人彼此認得?”

這七人頂著新剃的禿頭,湊到一處先吃了解毒丹,才如喪考妣般道:“不錯,我們都是附近海面上青沙幫的人。”

方天至點點頭,問:“你們與什麽人結仇,被他扔在此處如此捉弄?”

那七人臉上又浮現出又驚又懼之色,為首那個半晌道:“是個年輕公子,我幾人根本不認得。瞧他通身的派頭和武功,嘿……我們幾個哪配與他結仇呢?”

方天至道:“那是與貴幫結怨?”

為首男子疑慮重重地瞧了眼方天至,問:“法師可從太平鎮來?法號莫非正是雪驚?”

方天至道:“施主都說對了。”

那人臉色青了一青,仿佛是有氣不敢撒,終究忍氣吞聲道:“法師來的正好。那人正是要我等躺在這裏等你。”

方天至心想果然如此。

不僅僅是這七人,適才那婆婆也定是被人安排在草亭中等他的。

那人隱在暗處,一直在給他找麻煩,但又只找些小麻煩。

這些麻煩對他不痛不癢,仿佛僅僅是為了將他拖在這裏,不肯令他離開一般。

他知道自己要去哪?

莫非他不想讓自己趕到莆田少林寺去?

可這又是為什麽?

方天至想了半晌,也不知這幾人口中的翩翩公子究竟會是誰,便最後問:“他讓你們等我,只是等我來救你們?”

他心中又疑惑起來。

若是為了拖延時間,那人既然給人下毒,怎麽不用些難纏的毒?

為首的青沙幫弟子聞聲,受驚之餘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,道:“他確實要我們給你帶一句話。”說罷,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頭,悲從中來,不免話裏帶些恨恨的意味。

“他說躺在泥裏的和尚已見過了,南少林寺請你不必去了。”

南少林寺當然還是要去的。

那日救下七個中毒的人後,方天至若無其事地繼續縱馬趕路,預備盡快趕至莆田。本以為路上仍不會太平,可不料那人像就此作罷了一般,直至他在南少林山門前受知客僧引入方丈禪室,都再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。

比十幾年前,天峰已眉須雪白。

他寧定地端坐在蒲團上,像是將世上一切都淡淡看著,又淡淡忘了。

瞧見方天至,他笑了笑:“小和尚別來無恙?”

方天至合十道:“大師別來無恙。”

天峰點了點頭:“你是無花的朋友?”

方天至道:“是。”他輕輕嘆了口氣,“我的朋友並不多。”

天峰道:“他臨死前托我告訴你,他不幸失約,恐怕再不能去飲茶了。”

方天至靜了半晌,道:“話已帶到,貧僧記得了。”

天峰便又點了點頭:“此處與你處相隔既遠,寺中亦不願為他停靈,故而眼下只有一墓。你要去看看麽?”

方天至本就是來吊唁的。

天峰便喚來一個小沙彌,“帶他去看看無花。”又向方天至說,“可以盡管在寺中住下。”

方天至緩道:“叨擾了。”

無花的墓隱在一眾無字輩僧侶的墓穴之間,立著一方青灰石碑,只不過冢上泥土是新翻的。

七絕妙僧,生時驚才絕艷,死後又與他人有何不同?

方天至在墓前靜立良久,待倏而風吹雲過,四下柳色中不知覺飄起雨來,才隨沙彌往寺中客院住下。只是二更掌燈時分,他仍在思考那藏頭露尾的公子留給他的話——

他特地留下這句話,難道只是單純為了譏嘲無花之死嗎?

正疑慮間,寂靜夜裏忽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。

方天至回過神,問:“誰在外面?”

外面那人卻不說話,見他不開門,只又輕輕敲了敲——

寺裏僧人是斷不會敲客人的門,卻不答客人的話的。

那大半夜,門外究竟是誰?

思緒電閃之際,方天至手按桌畔,人已剎那間鷹攫般撲至門口,掌風到處,身前兩扇大門哐地一響,驀然向外洞然撞開,直將門口沙彌嚇得倒退兩步,自怔住了。

方天至目光在他臉上一掃,人便陡然拔空三丈,如張羽翼般飛至檐頭,然而極目四眺,周圍除了敲梆僧人遠遠送來的如豆燈火外,哪看得到半個人影?

見別無收獲,他當機立斷縱身掠至院中,到沙彌身側張口問:“那人呢?”

沙彌臉色慘白,只張著嘴、瞪著兩個眼珠瞧著他,神色說不出的驚慌失措。但這驚慌失措,此時看來卻那麽詭異奇特,幾乎令人背後發涼,因為他雙目之上,兩條眉毛已赫然被人刮掉了——

方天至意識到他被人點了啞穴,施救後又問:“那人呢?”

沙彌張開緊握的右手,露出掌心一顆白蠟丸,顫聲道:“他讓我把這個給你。”

方天至將蠟丸一捏,卻見破開兩半後,裏面竟是空的!

一個空蠟丸。

這又是什麽意思?

過去幾天的事紛紛在眼前閃過,忽然之間,方天至心底陡生出一個幾乎不敢置信的想法,他怔怔站了片刻,向那沙彌緩緩道:“去告訴天峰大師。”

那沙彌忙不疊跑開,而方天至則心情沈重地直奔無花的墓地而去。待他踏著雨後濕泥走到那塊石碑前,只見碑後土丘不知何時已被人挖了開。

月光透過冷霧,朦朧照進墳坑,坑中棺蓋大敞,不見屍首,只靜靜躺著一張碧綠如磷的紙箋。

無花的屍首呢?

又或許……他壓根就沒有死?

方天至跳入墳冢,拾起那張翠箋,卻見上面寫道——

“雪驚禪師如晤,

楚香帥命喪大漠,

禪師憑此空棺,可往收屍矣。

畫眉鳥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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